1
那个闷热的夏天,在一间仅有一只老旧的空调勉强祛暑的教室,他远远地,低低地朝这边喊:“同学,同学,借一支笔给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空调的冷风只吹得到坐在它面前的两个女生,汗很快浸湿了我的衣服。他的声音飘过来,我回头看过去,少年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肤色很暗,茂盛的头发盖过了他的眉毛。
又是一个漫长的暑假,半是为了解闷半是意欲逃离,我离家来到这里来找兼职。这里虽是一所大学的旧校区,招聘者却是一所职业学校。来时,长沙正下着大雨,绵绵了好几天的暴雨,快要把我一展拳脚的计划给一并淹没了。这个上午,终于停了雨。取而代之的,是炽热的太阳。
一大早从表姐那里出发,走在一条破旧的小街上,我一脚踩中了一块松动的瓷砖,一条受惊的水舌随即舔湿我的鞋头,失去平衡的下一脚,我蹚进了一个清澈的水坑里。那句脱口而出的“shit”其实是为之过早了。我自然没有料到通往学校的唯一路口,暴雨的余孽仍深及脚踝,而水声如息,几只空瓶子正悠闲漂浮,不时漫不经心地擦过围墙的墙跟。
也许应该庆幸,高温的威力是强大的,现在是十点一刻,我连袜子也干透了。我在我的大号书包里掏了又掏,只找到一只笔芯。我略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去,隔着那么远,要通过两三个同学才能把它递过去。他冲我一笑,眼神里有几分自得的神气。
上午最先接待我们的是先前碰过面的盛老师,她说十个字,其中就有三两个发不清平翘舌。她化了点妆,淡蓝色的眼线,光滑的鼻头,桃红的嘴唇,面容里白皙渐次呈现的像一朵瓷花。所以在表姐问我她看起来多大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概跟你一样大。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一头像麻绳一样的头发,一头适合尬舞的头发,我想。她这会儿和两个女生坐在前排。
讲台上的是郑老,我们的培训老师。他从生活了多年的北京后回到故乡,操着一口湘魂京味普通话。
“各位只管铆足干劲儿,将来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撸串儿,剥小龙虾,喝嗨。臭豆腐什么的,好呷!管饱!”台上他动情声色,从“逢即是缘”谈到“少年之归”,几乎下一刻就要与我们桃园结义拜把子了。他旁边站着另一位神色像极了马男波杰克的长脸女老师,短发扎得光溜溜的,额头上的红痘痘有一种傲然的高耸。
“同学,抱歉啊。”我想我的歉意他大概是听不见的。他已经不朝这边看了。
郑老的话怎么也落不到我的心里,我活动活动脚趾,环顾四下的来人,有多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自己的白日梦骗了呢?我头顶的风扇在嘎嘎地响着,它抱怨着物器老来还不得安宁,课桌上的女生在抱怨溽夏逼人咄咄。没有人注意窗外的梧桐上光色疏浅,聒噪的蝉尖声叫嚣着“一个多好的开端……”。
我垂下头。
2
“话术”对于我来说带着点新鲜气息,加上“培训”这个词甚至让人有点兴奋。它们被我和“自我提升”联系起来。我想要改变。刚拿到一本学校简介和好几张A4纸打印材料,我便迅速理了理,然后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好了自己的名字。郑老眉飞色舞了快俩小时了,马男女老师的痘痘更亮了,像一颗颗璀璨的红宝石。他终于下了台。他布置:接下来的时间,你们就要把手里这一摞全都背好。
如果你听过伏秋的田野里受惊雀群翅膀的声音,你就能想到我们当时的唏嘘。
我们的工作美名其曰“话务员”,类比于探案员飞行员爆破员,所以我们负责的就是说大话。实际上,我们需要每天捧着座机打八个小时电话,给孩子初中毕业的家长们,然后类似于“坑蒙拐骗”把他们的小孩招到我们这里来。啊,我那三句必打结的舌头!
好在背书可是我的强项,不就几页学校简介吗?我强作兴致勃勃地开始了。
我们像坐了一教室的小学生。所谓“培训”,就是陪读!马老师过来了,我把嗓门提高几个分贝以示决心。
3
他姓周,单名辰。他告诉我。
“我叫王于陆。”上午陪读结束时,虽然是我向他伸出了手,但我知道是他首先向我表示的友好。我正要单独离开时,他已经在门口伺立了。
“你好啊。”他说。
这会儿端详他,才发现近看的他比远观的要好看,日光晒成的麦色皮肤,有种健康的光泽,像成熟的苹果。眼睛是那种有神的小,略显韩式,我想通过那两点光可以管窥一个少年的内心,那里流淌着不羁的真诚。五官单看平平而自然,但嵌在那张脸上是那般匀称精巧。我注意到他的鼻子短狭微挺,像一段短短的山脉。他穿着袖口扎着铁扣的大红色中长袖,搭配黑色紧身裤,帆布鞋,我不确定他的发型算不算是蘑菇头,总之,我爸从没有给过我机会把头发留那样长。我觉得是方言使然,即使他敛起了口音,他说话的调调也是自然而好听的,像风划过水面。我还觉得他看起来比我老成,可又未必。
但这一切所构成的整体感却更加微妙。周辰,我以前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朋友,又黑又纨绔。
这份工作提供食宿,但不包括早餐。这会儿马老师和盛老师在队伍前方给我们领路,马男女竟然在和盛老师说笑。男生女生都结了伴,我觉得这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是只身前来。
在陌生人面前,我向来内向,但这次我采取了主动。从教学楼到食堂的一路,我和他一直在聊天,前一句刚脱口而出,我便急忙着搜寻下一个话题。但一切都只是一串水漂滑过我的脑海。我问过了籍贯问学历,甚至连父母都差点盘问时,我悻悻改问年龄。他不回答我。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善于聊天的人。
“你猜我多大。”他故作玄参。
“哈?”我总是搞不懂一个人的年龄到底在什么地方留下了蛛丝马迹,尤其是当他处在在十几岁这个阶段。
我胡乱猜了个数字,心想大概比我小一点吧,于是说:“十六?”
他神秘地笑了,朝我走近了一步,低声道:“我跟你说啊,我信任你,所以你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才——十四岁。”两年,在这样的年纪已然是一段不堪等待的冗长。
可男生年龄是什么秘密?我正一个头两个大时,还是他提醒了我:
“这个工要求了满十八岁的,难道你不觉得我看起来很小吗?”他直直地盯着我。
这会儿,我们正路过一棵棵梧桐树,光斑掉进了他认真的眼睛里,熠熠闪亮。我跨过一根枯朽的断枝,忽然很想笑。
4
如果不是洪水将平时角落里藏纳的垃圾统统清扫出来,我想,这儿大学的遗风还未散尽,也算得上是朴实中带点灵秀的。被遗忘在城市腹地层层赘肉间的夹缝里,自然没有繁华,可庆幸有一条青色的小江,高大的乔木沿江挺立生长,青葱里掩映着鸟鸣。有鸟的地方,多半是宜人的,我一直这么以为。不然怎么有的人一嫌弃某个地方便愤愤道:“瞧瞧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教学楼的年龄看起来甚至长于你我,土黄色的外墙面涂抹了一层砾石浆,窗子是安窗棂的那种,风吹过,风钩就钩着玻璃摇摇欲坠的窗叶“咯咯”作响。花坛失修,铁门生锈,来路上立着几块宣传窗——“如果没有你,我会在哪里”的海报和破裂的情侣间美好的过去一样失去了色彩。盛老师跟我们提过这附近有一条美食街,所以不必担心早餐的去处。我本来心里乐着,去食堂这一路,竟两三分钟就走完了这街,数清了一共有两家奶茶店,还有三四家打着包子的招牌——老面包子、余氏包点等等。这可是在湘楚,没有臭豆腐的美食街不完整。
越过一座这头堆满御洪沙袋的小桥,蹚了几脚浅水,桥这头是块清凉地。水果摊齐列在路两侧,因为雨水,放眼便是西瓜堆积最盛。大叔和大娘举着长刀剖切,鲜红的宜食的小块,被摞在透明的小盒里,整整齐齐,看着也干干净净。还有的叔叔带着手套在树下的长椅前剥木菠萝,细须粘在裤子上,像树底的落光,又像没有毛的那种毛毛虫。
爬上一个老长老陡的坡,几栋低矮的白房子进入视线,我是见过的,后面是寝室。又是趟过浅水,从一户小超市里堂而皇之地穿过,正常的路线上,小孩挽着裤脚在推脸盆划小船。一来到食堂,那种勉强的宜人感彻底消散了。
老大爷取毛巾擦汗,才炒完最后一道菜。老婆婆是体面的,红衣素裤,热情地招呼我们这群痨客过去。然而她的笑容是嵌在一个那样的背景里,一座简陋的泥墙蓝顶棚,里面布置着几张灰黄木桌,两把落地扇在摇头晃脑,几捆柴火扎眼地堆放在掉漆的木门前。
周辰撇了撇嘴。
5
午饭周辰一点也没有吃,第一,他不知道餐具要自备,第二,他初来乍到心情不佳。我给他借来餐具问他时,他只说不饿,笑容也没有。
很自觉地,出于礼貌或是害羞,男生女生各围坐一桌。男生这边的同学有好几个我是见过的,比如那个叫凯文的是一个像颗尖瘦的瓜子一样的男孩子,他旁边那个穿花衬衫的小伙子叫他Kevin。随口一问,便得知这朵瘦弱的小花原来已经大二了,可我并未看出他身上有任何成熟的特质。年龄果然不好猜。再往旁挪一个座位,是走起路来脸颊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大胖。在周辰的左边,是一个鼻梁上架着眼镜,清瘦的手腕处缠着一串小黑珠的文静小生,不得不说,他挺漂亮的。另外一些人,我无心也无胆去问。他们一路大都在谈论王者荣耀和别的我不曾耳闻的游戏,兴致高涨,所以轮到午餐时那点并不饱满的激情就被消耗得只剩只言片语了。
午餐几乎是全素,三大盆豆角段、茄子还有胡萝卜。虽然油水寡少,但鉴于我偏爱清淡,心想正好借此机会减几斤肥肉,以了宿愿。可大家都没有笑容的话,我也不能表露自己内心的小侥幸。沉默吃饭时,我在想:是什么让我们相聚到了这里呢?
对比之下,女孩子倒是一直没停止叽叽喳喳,有两个举止格外出众的还在逗玩游戏的小孩。逗不动了,就翘着椅子申诉:“我不想吃这个,我想吃土豆丝!”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离席往小超市去了。
午餐快结束时,周辰突然提到一直两两行动的那对——便是混进女生桌的那个寡言的男孩和那个齐耳短发的白衣女孩。现在,他们当然已经离开了。
“你们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周辰先是试探性地问了句。
“我觉得肯定有猫腻,不过有人昨天问过那男的了,他没有承认。”
“否认了?跟我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必要吧……”
“好像说是兄妹?”
“这也太他妈假了!”
“不会吧,我也觉得像情侣。”我要是不插句嘴会显得不合群。
这时周辰便表情神秘了起来,有神的小眼睛微眯起来,嘴角也扬起了谜之弧度,我甚至觉得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你说,他们——干过那个吗?”
接下来,这些男生都心照不宣地“呵呵”了,连漂亮男孩也挑了挑眉头。
空白如鸽群在我脑海中飞过,我皮笑肉不笑,在心里闪过试探着周辰的身心成熟状态的念头。
6
小超市是真的小,水泥地面还是湿漉漉的。
周辰说:“跟我去超市吧。”我便不得不同意了。
我端详了好一会儿,拿了一盒酸梅汤;周辰端详了一会儿,拿了一瓶橙汁。
“我还没喝过这个欸,我说,你请我喝饮料怎么样?”他偏着目光看我。
“行吧。”我笑了笑,伸手去掏手机。我像是没有思考的爽快,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他拧开橙汁灌了一大口,看着我一笑。蘑菇头是分叉了,这一笑我不仅看到了他的麦肤额头,还看到了他的牙齿。整整齐齐的,算得是米白。小巧。
我的目光没有移开,他又拿了一包零食,但这份是他自己主动付的现金。
7
七月烈日下,灼灼火俱燃。不消半日,积水的路段便全干了,低矮的地面复现。而洪水不是为谁而退的,江流自然不会钟情于这样的夏日太阳。洪水的降退是不是和我一样,不是为了寻找和遇见,而是因为厌倦和逃避。
打电话打得不耐烦了,周辰就会叫上我一起去上厕所,有时我会答应,有时不会。现在,他还没有从厕所里出来,我站在窄窄的走廊上,看远处。
葱茏的树冠下,应该有无数片绿叶无数根细枝交叠相织吧,我这么想时,他走了出来。我刚刚在厕所外的镜子前整理过头发,发丝上沾着几颗水珠。
他叹了口气,撇了撇嘴角,来到了我的旁边。接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来。他抽出来一根,细细的白色的香烟,还没有点燃。
“你不抽烟的吧?”他问我。
我点点头。
“我就知道,”他笑得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说:“要不要试试。”
“额,不用了。”我拒绝的语气并不直截。
其实,我也是抽过烟的,大概是在初中时,比他要小一些的年纪。不过他抽得还算娴熟,极有可能我们是在同一个年纪做出了第一次尝试。那天爸爸刚出门,我一个人关了门在客厅,点了火,犹豫了一下后,很用力地吸了一口。烟雾吞进口了,我像第一次吃玉米糖一样立马吐了出来,可烟雾是无形的,它又钻进了我的鼻子里,眼睛里。一定是劣质烟里的尼古丁呛出了我的眼泪。我已经记不清那种味道了,可是记得那天的胆战心惊,像自己鼓起勇气干了件天大的坏事。以及随后莫名其妙又折回来的爸爸拿皮带鞭打在我身上的痛感。
他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香烟味道一定比我抽的那根要好,我想,看看他的神情就应该知道。
“你成绩应该不错吧,看你这个样子。”他手肘支在栏杆上,微笑着转过头来问我。
“嗯——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是什么样子?他一定觉得我长得像一根萝卜,有两根分趾却紧紧扭成了一根的那种。
“你不是高中毕业了吗,大学考上了吧,应该是的。”他大概觉得我很奇怪。
“那倒是,”我嗅了嗅他吐出的烟雾,烟味儿,灰色的味道,说:“在扬州,学校。”
“emm,”他停了一会儿,说:“一本?”
“嗯。”我低着头,没有看他的眼睛。
8
后来我才发现盛老师的举止一点儿都不像喜欢尬舞的那种女生(这个词显然是不准确的),她温淑平易,是我们这个团队小女生们的好闺蜜,也是男孩子们的好姐姐。而马男女则常常板着脸,厉声呵责,那两个中午逗孩子玩的女生是她盯梢的主要对象。她们之间不时上演着狐狸和猎人的马戏。但偏偏马老师的小员工们都很爱折腾点什么。所以我们打电话的这间教室就形成了两块区域,马男女管辖的高压区偶尔会在我们这片低压区刮起点议论纷纷的微风。
只是,我有时会觉得盛老师的温柔是带着点丧感的无为的温柔,她的笑容微微冷淡,皮肤像白瓷那样,如果眼神深一点,鼻梁再高耸一点,再换一身黑纱,估计就是北欧风了。她常常独自坐在一个座位上,似乎带着点低眉顺眼的伤感。
周辰在老师巡视离开后,颇具侦探感地问了我一句:“你觉得盛老师多大年纪了?”
“这个,应该挺年轻的吧。”
“这可不一定。”他按着指关节,显然心里有数。
“呐?”
“起码,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手指,最后一根小指笨拙地犹豫着要不要打直。
我应该一惊的,但他的小指晃来晃去,像只小鱼摆动的鳍,诧异便在脸上换成了笑,笑容里有几分是在装作明白。
后来果然有大胆的女孩子在她面前旁敲侧击地问她,盛老师于是年轻地瞋圆了眼睛卖关子道:“这问得太不留情面了吧,我不管,三岁,我今年就三岁。”
女孩子们齐齐夸奖:“老师好萌啊!”
周辰那时也凑在我旁边,大部分人都在,一时间挤着。他把手搭着我的肩。我们都在笑时,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嗡嗡的震动。我眼疾手快地划过挂断键,然后把手机翻了过来。
9
我无意偷听了那天午饭故意出挑的那两个女生跟马男女的对话:
“你俩怎么又在打游戏呢?”虽然是要找茬,但马老师的现身并不像猫,反倒像唬人的狗。
“哎呀,老师,我好累啊,你就让我歇会儿吧,刚刚那个家长骂我了。”
“就是啊,老师你放心,江梨说了,她来这里是一定要挣上个万把块钱再走的,她怎么能不恢复恢复元气就轻易出洞呢。”
江梨和马老师的两双白眼同时落在她的脸上时,周辰咯咯地笑了,马老师看样子决定要亲自捋一捋这孽畜的皮毛。
教室里,前后两台空调在低吟,风扇晕眩而麻木地打转。我把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开,便看见了那个清瘦的男生正弹一弹左手的链子。一摘下耳机,他就再也不碰电话。他看起来比这里的大多数人都要精致,我还没敢跟他说过一句话。
近乎机械的对白日复一日地磨损着激情,无聊的厚厚的灰扑落覆在多彩的日子上面。那两个女孩子,常常跑来跟周辰嘈吵,不时扬起一番热闹。江梨是个饶舌不饶人的女孩子,马尾辫,五官立体,一般涂了点透明的唇彩,鼻脊上挂着一线光,平时眼神便会故作犀利,吵起架来双目更是如剑如刀。她第一天就抢走了周辰的薯片。爱抬杠的那个更像平面画,妆容突兀多彩,她披着如瀑的长发,涂了紫色眼影,搽了口红,上了红色指甲油,有点微胖,圆饼脸,总让我想起妖艳贱货这个词,我发誓无意冒犯。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有趣的是,这个神奇的女孩子竟然在遭到客户拒绝后一脸娇嗔地抱怨:“哎呀,家长你看你这么精明呢,我竟然一点都套路不到你。”
最前面那一排乖巧的女生跟她俩完全不同,她们不高声,不四处走动,平淡的脸上没有脂粉,眼神里没有锋芒。
我审视自己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连话都说得别扭,咬词吐句都不得轻松,只好一个人不停地打电话。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在我看来是纠正许多缺陷的良药。是吗?
周辰竟然像个大人一样来教训我,只有我知道自己表面虚心内心却充满了鄙视和不悦。
常常有受到冒犯的话务员鲁莽地跟家长顶撞,我的怨怼藏在内心也同样激扬:
“有猫饼吧?!
“Shut—fuck—up!
“你眼瞎?!
“滚!”
10
和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培养不会长久的友谊也许是件毫无必要的事。不过在周辰第二次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挺值得信任”的时候,我心头先是闪过了一丝惊悸。然后,才是那种自然的喜悦。
傍晚,我们走在去值班的路上,他转身小跑着去买一盒西瓜,又小跑着回来,一脸喜气洋洋的。
“你知道吧,我问那个老板价钱,他说六块,我没听清,就多问一句:‘五块?’,然后他竟然说,行吧,五块就五块。这么就砍价成功了,搞什么鬼哈哈……”
是种孩子气的高兴,我也笑了,看着他把手里的西瓜袋子左右甩了甩。
“对了,上午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好像看到是什么emm神父的电话?”他无心一问,让我警惕了起来。
“噢,没什么啦。”
“噢?是吗?”他眯着眼睛,我的隐瞒像是正被他无情的审视着。他不再多问。
我们在小桥前停住了,这时候烧烤摊已经上了路,淡淡的暮色下,有船在捞鱼。时候还早,我们倚着桥栏歇了脚。鸟声在暮色里染上了倦意,和烧烤摊的炭火味一起随风吹过来,吹过来的,还有他的声音:
“你这么看我,想得到我有多大脾气吗?其实我是那种脾气很歹的。”他点着头。
无声的风吹过光滑的河水,我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他接着说下去:“我也想去上高中的,可是我成绩不好,我老爸先把我送到了我们那里的一个七中,那个七中,是只要有个脑袋就可以去的那种,猪头都没问题。我脾气太歹了,看不惯什么就闹,跟老师打架,打了几次老师,校长都怕了,就把我给退学了。我待在家里,我妈我姐都管不住我。我早上八点出门,半夜十二点才回来,和一帮子朋友瞎疯。有一回有个兄弟过生日,去酒吧喝酒,他们叫了个‘鸡婆’,‘鸡婆’你知道吧,挺贵的,就是随便你摸的那种,但是不能——,我没有,我挺害羞的,你知道吧,我和他们疯惯了。但是我爸,他是那种很有智慧的人,我佩服他。他教导我很多事,要怎么做事什么的,我知道那些人里面找不到几个真心朋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尽管大家都称兄道弟的。我也有些真的朋友。我爸说,我不好好念书,考不上大学,所以今年下半年就送我去深圳读书,学点什么,什么电子软件什么的。他说我电脑玩得挺溜,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行。我也是有梦想的。我连我想买的车都看好了,保时捷一款型号,我忘了那个英文了,挺贵的。我长大后挣了钱,我第一辆车就买这个,你相信我能做到吗?”
我点点头,真诚地点头。水面因为收网机的启动而颤动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我信任你,我以后打算开家自己的公司,当然还是要找个好兄弟一起办的,我现在没什么本事,我先要学一身本事。我爸给我寄了本书,是什么从男孩到男人,跟美国那个西点军校有关。我爸呀,在家里我只听他的。他很忙,但他愿意陪我,喝酒、旅游、看电影。我以后会好好戒烟的。你说,你是要去扬州上大学对不对,我觉得以后我应该是要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你念完大学会去吗?”
我又点了点头,期待地看着他,然后说:“我想去上海。”
“我想我也会去上海,上海比北京好,你说,如果以后你见到我,你还认得出我吗?”他的发问听起来还是那么无心,我却无比希望他付出了十分的认真。
“会的。”
他看着那只渔船捞上来空无一物,戏谑地笑了:
“这怎么捞得到鱼吗,这么个傻X捞法。”
我站在他的旁边,盯着他的鼻子看。
“走吧,傻瓜了啊,”他拿西瓜盒子来撞我,随即转身就走,还一边问我:“那边树底下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黄澄澄一颗一颗的,你知道吗?”
“那个啊,菠萝蜜,不怎么好吃。”
“真的?我还没有吃过这种东西。”
晚风压低了我们的声音,吹散热气,拂过蝉鸣,悠扬、辽远。
11
偶尔,关于神父的碎片会在我的划破我心头的一点平静。
每天清早对着黑脸菩萨拜上三拜再上三炷香,然后在青烟袅袅升旋的那个角落待上几分钟,他永远看不到那儿墙壁都成了灰黑色。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
十八岁那天,他在客厅修理家里很久没有开过的电视机,一只眼镜架在他有道淡淡伤疤的短锥形鼻子上,我觉得无比滑稽,便笑话他:是呀,原来他也是知道些电工知识的,不如等下也拧一拧黑脸的螺丝让他下来陪你走走。可是,他抬起头来瞪着眼睛看着我,两只眼睛里,失明的那只是阴云般的灰色的。
他是我的父亲。他总是很凶,单单对我。
我们逼仄不堪的街边房下是一条窄巷,对面有有几个工厂。巷子口一早就塞满了小摊贩们的小推车,热闹早早开场,是唇枪舌战面红耳赤的那种热闹——楼上住客和摊贩间,摊贩和摊贩间,摊贩和工人间……他能忍受这种市闹,却受不了我在房间里大声播放Fun乐队的歌。小时候,他多么爱用皮带抽我,在屁股上抽开一朵朵粉红的花,大概是他黯淡生活里的唯一色彩。
可父亲也曾在搬来这里的那个晚上抱着我伤心地哭过。
有些东西好像会被时间打败,就像他的脾气;而一些东西便在恶意里滋养着,一如我的毒舌。
“老爸,你光棍儿多少年了啊?”
“老爸,为什么你一开口我就感到内心空虚呢?”
“老爸,我觉得黑脸跟你可真像,特别是眼睛。”
“老爸,你这菜烧得也太适合喂狗了吧,你多吃点好了。欸,我说,你不觉得我跟你像吗?我以后做单身汉好了,也一辈子窝在一条没头的老街上,去他妈的上大学,我就是你啊,你走了还得我替你守着这黑脸不是……”我冲他挑眉毛,在十八岁傍晚的餐桌前。
他的脸上闪过错愕,然后是碗底沉沉地击中桌板的声音。
“我是你儿子,我不守黑脸……”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你懂什么!”隔着餐桌,他的灰眼里蒙着血丝,像红色闪电劈过云层,一个苍然的声音在愤怒里低沉颤抖:“你懂什么!你才多大?!吃饭!”
这是一种陌生的愤怒,我僵在那里,叫嚣踩上空板,随即跌落深渊,他的声音便带着忧伤在我虚妄的深渊里迭宕,听不见一丝回声。我把头埋进碗里,越过内心的火焰冲他大喊,他错了,一直以来,他都错了。他根本就不懂我。
我记得我们唯一的那次远行,在酷热而拥攘的街头,父亲提着我的衣领,走到一个繁乱的果摊前用蹩脚的普通话替我买了几颗黄色的果子。
“因为你十岁了。”他站在梧桐树下对我说。
12
似乎每天都是一个模子里漏下来的日子,唯一的一点波澜发生在花衬衫和另一个女孩子牵手去吃饭之后。那是在第四天的中午。余下的我们故意放慢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梧桐的树荫里,看得出,他们几个都有点不满小白的风流。
“这也忒快了吧。”
“嘻嘻。”周辰狡黠地笑。
我心里不觉得奇怪,我早觉得花衬衫独自坐到第一排去并非特立独行,也许他们之前就认识。只不过,其他人并不同意我的观点。
“不可能,他们看着就生,这样才叫生米煮成熟饭嘛。”
“对,我赌一万金币是那小子太会聊骚了。”
周辰并不是很关心他们两个的相好,他只是笑笑。Kevin和胖胖显然愤愤不平,决定溜出去吃顿好的,所以还不到上坡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好玩吧,那两个。”周辰嘲讽道。
“哈哈。”我付之一笑。
“等下请你喝饮料噢。”他忽然来这么一句。
我踩着他的影子,两个人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破旧的食堂走去。
13
这样的夏日时间,在它过去之后去看,才发现它的流逝如同一块冰在日光下的消失。从第一天起,再没有雨,走在往返的路上,日光落在皮肤上的温度一如内心的焦灼。周辰有时会被江梨追着跑,眼影女和马老师的周旋不足几日就成了死乞白赖。似乎除了对她,马男女的威严从不是装模作样。比如,她不日便棒打鸳鸯,开除了那个白衣女孩名义上的“哥哥”。
花衬衫和他的新女朋友倒是依旧心安理得地占着前排离空调最近的两个座位。
盛老师来得越来越少,一天甚至只露一面。
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就连我们招不来学生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江梨在周辰跑掉后,终于发现他的影子里还藏了个我。她笑起来时,闪着高光的苹果肌吹弹可破,我看着心里却毛毛的。她的声音落下来:“我知道你,你代替那小子请我吃泡泡糖吧。”什么?我皱了皱眉头。
周辰又跑了回来:“老巫婆!”
江梨追了上去,大喊:“小兔崽子,你有种别跑啊。”
他们在教室里绕着圈,我侧着头,好像那个在奔跑的是我自己一样心情欢快。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小,其间的人有多么不同,又有多么相似。直到眼影女第一个发出嘘声,我们便知道,马男女要来结束这一切快乐了。
花衬衫放开了女朋友的手。
14
我们那充满了男生气息的小寝室分成了两小间,一共住了六人,我们和他们四个不同间。不过分给我们的床架却有一张床板是坏的,周辰把好的放在了下铺,我把床让给了他,自己打地铺睡在地上。
这天晚上,我在走廊上挂断电话回寝后,他放下刷牙缸对我说:
“这次,你睡床上,我睡在地板。”
“怎么了,你受得了啊?”我笑着反对他。
“喂,你睡了好几天了,该轮到我了。”
我好奇地看着他。
“让你睡你就睡好吧。”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像是有几分生气。
“行,行……”我连连答应。
指针划破子时,隔壁的动静才消停下来,我才试着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明明有不浅的倦意,但当子夜来临,睡眠却是件难事。周辰早早便睡着,当他们的鼾声来没来得及响起,风正静静地吹过洗手台,吹来牙膏气息和水汽时,我会想起父亲的模样。他和他的黑脸菩萨长得五分像,连衣裳也是同样的陈腐,我总说他们像难兄难弟。他疲倦得躺在光溜溜的木沙发上,懒得理我也懒得动弹。他大概记得,在很久以前,总有那样一个乖巧的小孩在傍晚时给他捶背揉肩,讨他喜欢。
如今,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远离他,远离那个家。
可是他知不知道,他也像他一样,总是对于自己那些言行充满懊悔,他知不知道他也痛恨着那个内心深处的自己——一个懦弱的匹夫。
“爸爸。”我轻轻呼唤他,黑暗里,那个声音谁也不会听见。
东方泛白时,我轻轻转身,意外地触到了一条手臂,光滑、细瘦的。我侧过身来,才发现周辰这时已经睡到了我的旁边,凌乱的细发有几缕粘在我的颈后,痒痒的。
他缩着身子,像此时的早晨一样正安静地呼吸。我小心地起身,轻轻从他身上爬过时还是碰到了他的手腕。像清早抚过一片花瓣,那种莫名的悸动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袭来,像触电一样,让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就那样看着白窗坐了一个早晨。
15
我跟着江梨、周辰在这天中午溜出了学校。下午三点才开始值班,我们可以在学校附近找个地方逛一逛。
“王澜妮可真烦,”江梨一边走路一边跟周辰吐槽那个涂眼影的女孩子:“这个铁打的骚蹄子,昨天晚上跟她打架把我手都扭伤了。”
周辰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轻微甩了甩刘海,说:“金刚不坏的江大圣也能扭着手,你对手怕不是如来佛祖的娘亲噢……”
我走在周辰左边,笑了笑,话到嘴巴又噎了回去。周辰显然有许多小聪明等待着施展出来。
江梨走在前边,一脚踢开一块小石头,转过身来倒着走:“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打架吗?”
“还能是什么,你们女孩子还不是动不动就登蹬鼻子上眼的,哪怕只是——”,周辰还没来得及说完他的评论,江梨的目刀便递了过来。
“咳咳,你看吧,”周辰一点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我只是在一旁微笑着随从,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时闯进又退出,长日映照下,他短短的影子里。
那头江梨没忍住笑了,眼神里有点没来由的怅然。她说:“你说我们为什么就到这儿来了,因为那点工资?好像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那你还有什么别的企图?”周辰无情打断她。
“当然有了——当然也不叫企图,可能真的是太无聊了吧,待在家里的话。”
“我不是,”周辰的语气里听起来掺进了一点认真:“我可不像你那么闲。”
我又想笑了。
“我来这里是为了——交朋友。”
“噗——”江梨满脸鄙夷的神情,反驳他:“你缺爱还是缺脑啊,靠一个多月的交集。”
我盯着周辰,他自然没有看我。
“看人咯,像你这样的当然不行,留着顶多适合打情骂俏。”
江梨喉咙被什么呛住了,随即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
“喂,看吧,你们的道理都在脚上,”看着周辰的样子你会觉得理亏的是对方,他兀自说下去:“我爸说了,人这一辈子不知要走多少路,说到底,哪一遭都没有白走。”
江梨冲他不满地努了努嘴,做了个闭唇的嘴型,然后转过身去大步向前走去。不得不说,我挺欣赏她那落落大方的举止的。
周辰揉着膝盖转向我,可怜巴巴地说:“你说是吧,难道不是吗?”
我点头讪笑,竟然在那一瞬间打消了所有局外人的尴尬。
江梨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我就为了那点钱来的。”阳光把她的背影都照得发白,比较下,连声音也显得暗淡了下去。
我们一直沿着那条梧桐生长的道路走着,在一个路边小店各自买了只冰棒,一路舔着冰棒,躲着躲不过的阳光走,他们像孩子一样去踩彼此的影子。然后,一栋灰白的圆顶建筑赫然出现我们的眼前时,我便毫无犹豫地跟着他们翻了进去。
蝉鸣在很远的地方响着,忽然置身于建筑浑圆空旷的腹腔里,于空无一人里,周辰大声喊了句“呼啊”,那声音便绕着一列列整齐的蓝黄相间的座位像涟漪一样一圈圈舒展又回来,包围我们的,还有意想不到的清凉。
他跑上前方唯一一只橙色的梯形台,吊着双腿高高地坐在了上面。江梨也觉得累了,索性盘坐在了玫红的地面上,扯散了头发。我在她不远处倒下来,这一刻,我们是如此迫切地需要一片阴凉,一片宁静的沉默。我数着头顶一条条像肋骨一样的仍闪着银光的合金构件,空无里,像古老的梦和遥远的记忆偶然造访,关于亿万年前生命第一次在母亲的子宫中孕育的种种细节的奇想如潮水漫过我的脑海。即使是在一个凑合寄身的中午,闭上眼做做白日梦又何妨呢?
“我没有告诉过你对不对?其实某个时刻,我会奇怪地觉得你长得有点像我爸爸。”
“什么?”周辰喝了口豆浆,然后,又喝了一口。
“真的,可能跟你鼻子的形状有关,”我坦然地吞下下一只饺子,像是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跟他说实话。
“嘿嘿,”周辰得意,道:“快叫爸爸,然后爸爸大发慈悲替你买单。”
他身后的团团蒸汽一圈圈地膨胀扩散开来,最终淡成了一片不真实的影子,像那个清晨。桌下,我踢他的脚落了空,只好掩饰说:“我是指有的时候,像这种时候,我更像你儿——不对不对,爸爸……”
他丢了豆浆杯眯着眼睛看我,漫不经心地说:“你可真是个纯粹的傻瓜。”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不必辩解,但心里还是很高兴,提议道:“等下咱们去买菠萝蜜怎么样?”
他正往嘴里塞最后一只饺子时,我就已经站了起来,拉着他的一角往外走。水果摊就在十步远的地方,而我心里想的是牵着他的手。我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告诉他:爸爸和我小时候种下过不少木菠萝种子,可惜全都因为我浇了过多的水被淹死了。而菠萝蜜虽然不好吃,却像我们青春期里的许多事一样,值得一试。
他很快就会知道,父亲不久就要到这里来,来接我回家。从离家到现在,一共是十七天。
他会不会听见,梧桐树底,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正轻轻响起Fun乐队的歌:
“If you’re lost and alone, or you’re sinking like a stone,
Carry on~
May your past be the sound,of your feet upon the ground,
Carry on~
Carry on! Carry on! ”
或者直至这声音渐渐远去,他也只听到,蝉声远远取代而来。
地球科学与环境工程学院本科17级环境1班 余唐杰供稿
来源:土木新闻中心